第二章 娼妓的房间
皮浪知道许多秘密
“伊谟尼斯基,你忘记皮浪了?”
哥达拉斯指著蹲在书房墙角的那只杂色猫,它听到主人提及自己的名字,原本半闭著眼睛,登时张开明亮的蓝眼睛,凝视著这两名意外的访客。
“哥达老师,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?难道它会说话吗?”
“我想,你大概不喜欢饲养猫狗吧。每次你来我这里,很少跟皮浪打招呼,所以它跟你不亲近,这是很自然的事。贺蒙特就不同了。他很喜欢小动物,动物们都能感受得到他的友善。贺蒙特单独来这里的时候,总会跟皮浪互动一下。”
“是的,我必须承认。我小时候曾经被自家的狼犬攻击,手背和膀胱遭到了咬伤。直到现在,我依然没有从恐惧和憎恨的阴影中挣脱出来。”伊谟尼斯基形容这些往事之际,那头恶犬的狰狞面貌仿佛又浮现眼前。
哥达拉斯说,皮浪是他多年以前到竹南旅行的时候,无意间在菜市场上,向一名中年妇女议价买来的。那时皮浪还是一只幼崽,长得很可爱,他看得非常中意。他想,如果有它作伴的话,应该可以驱散他生活中遍布的寂寞,至少把它抱在怀里抚摸,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,四只眼睛相互凝视,即使不出任何声响,都能达到秘而不宣的交流。按照哥达拉斯的说法,他从小把皮浪这只雌猫养大,仅只是这个养育情份,皮浪就如同他的女儿一样,愿意日日夜夜守在他的床侧。他说,竹南出生的皮浪从乡下被带到大都会台北市生活,成为哥达拉斯家里的一员,它的野性天赋并未消失,有时为了练习狩猎技能,就到附近餐馆的厨房巡视,偶尔会抓来老鼠加以惩罚。它通常的做法是,先把猥琐的老鼠咬死,然后把它叼到哥达拉斯家的阳台,蹲伏在暗淡的光线下,以撕咬老鼠的尸体,进行类似的惩罚和审判,直到它的兴致全消为止。有一个说法,皮浪不吃掉老鼠,是基于安全和卫生的考量,它同写诗的主人一样坚持,对于脏污的东西保持距离,宁愿饿著肚皮,绝不乱吃垃圾食物。从皮浪自由进出附近的公寓和餐馆来看,它自然比任何人更早发现可疑的人物,不论是那个站在巷口的年轻特务人员,或者侧身在他们住家楼梯间的胖老头。
“我很好奇,皮浪用什么方式告诉你的?”伊谟尼斯基似乎不死心,一定要追根究底似的。
“我们有自己的交流方式,”哥达拉斯吸了口烟,喝了口乌龙热茶,说道:“每次它跑来书房,深情地盯著我,我就知道它要表达的意思了。我只能说,在这种情况下,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。我记得大诗人但丁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。”
“哥达老师,你能再说具体一点好吗?”
“不用了吧。你也知道,有些东西只能会意不可言传。”
“这道理我懂,可是我更想知道,皮浪是如何揭发胖老头的?”
伊谟尼斯基问话很是尖锐,如同他的性格一样,这话让哥达拉斯陷入了沉思,处在被动回答的不利位置。然而,他不得不回答,如果他就此打马虎眼,不给予肯定的回复,伊谟尼斯基肯定不会常来,到那时候,他就无法从其口中得知新的信息,没有人陪他聊天,这也是一种日常生活中的不幸!长期以来,哥达拉斯被几个主流诗歌团体排除在外,能够让他发表诗作的刊物越来越少,最后,弄得他快要无立身之地。
“好吧,我告诉你。皮浪有著特异功能,它的眼里可以发出电波,只有我才能接受得到这种电波的信号。当有强烈危险接近,好比说,有可疑人物在楼下,电波的强度就更大。原本我也存疑它的存在性,但是经过我多次测试,证实真有其事。事实上,你们上楼之前,皮浪已经跑来书房向我通知了。”
“真的?皮浪这种厉害?这算不算是通灵呢?”
“嗯,”哥达拉斯说到一半,又吸了口烟,像是在想著什么事情。刚才,他冲泡的乌龙热茶,已喝掉了大半,从杯缘到杯内附著一层淡淡的茶垢。
盲者如何睁亮眼睛
“哥达老师,我不明白《盲者之歌》这部诗集,为什么得到这种高的评价?”伊谟尼斯基问道。
“《盲者之歌》?你是指盲者诗人柯红轮吗?他怎么了?”
“我一直很疑惑,这个人从小眼睛失明,看不见任何东西,所受的文学教育不高,他如何知道雄伟山林的面貌,如何描绘壮阔的海洋,如何看见美丽的稻穗呢?”
这的确是个好问题。哥达拉斯也想知道个中的秘辛,尽管他依然受到电话监听和跟踪,但是比起贺蒙特和伊谟尼斯基,他的统派身份又和极左人士互有来往,知道的秘密数量还是多于他们。
“伊谟尼斯基,你应该知道丹尼尔吧?我们好像跟他吃过饭。”
“丹尼尔?我知道他,但是没什么来往。他好像是在主编《狂潮怒涨》政治杂志。这份杂志刊登了许多批判性的文章,例如揭露台湾社会底层报导,偶尔也有新诗作品,被奉为当代台湾左倾青年的最佳读物。丹尼尔与柯红轮有关联吗?一个家境富裕的文学青年,和一个以按摩为生的人,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结吗?”
哥达拉斯莞尔一笑,像是在寻思著什么,没有立即回答。一直聆听他们二人谈话的贺蒙特,也按捺不住性子,问道:
“搞不好,这是他们做出的好球。”
“好球?贺蒙特,这个譬喻真是妥帖。你来分析一下,如何?”
“哎,哥达老师,你别取笑我了,我只是怀疑,没有确切的证据。没有实在的证据,就是猜测和编造。他们那票人会干这种事吗?”
“这哪有什么不行的?只要能达成目的就行,这个套路,你们还没看出来吗?”
“当然看不出来。”伊谟尼斯基抢先说道,“我们写作诗歌不为名声,纯粹是要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,一旦排除这些要素,诗歌就不再是诗歌了。失去真正意义的诗歌,还能称得上是诗歌吗?”
或许,哥达拉斯受到伊谟尼斯基这话的鼓励,他决定以和盘托出的诚意,赠予眼前这两名年轻诗人。
“以赫大头为首的这批人,还真是厉害呢。《狂潮怒涨》这份杂志,就是他们的机关刊物,亦是他们修建的战场,用来对付车轮党的。他们抱持的政治意识型态非常明确,以社会写实主义为包装,陆续在台湾内部扶植工农兵文学,逐步地展开渗透,直到他们的名声胜过车轮党的反共文学。丹尼尔很有文才,擅长替有代表性的底层人物出声,所谓的出声即是代笔,为那些底层人物塑造正义的形象。好比,那个出生于山海地区的盲人柯红轮,丹尼尔就把他打造成诗人,以柯红轮为名编造了两部诗集。在车轮党压制言论自由的年代,由底层人物所写的诗集,代表著对于自由主义的追求。”
伊谟尼斯基对于哥达拉斯的分析非常赞同,他想起诗集在时代中发挥的力量,因为有些时候技术和科学上的成就,却是用来屠杀更多的人。(未完待续)
作者:()
作家、翻译家,日本文学评论家,著有《日晷之南:日本文化思想掠影》、《日影之舞:日本现代文学散论》、《我的书乡神保町》1-10卷(明目文化即出);小说集《菩萨有难》、《来信》;诗集《抒情的彼方》、《忧伤似海》、《变奏的开端》《迎向时间的咏叹》等。译作丰富多姿,译有川端康成、三岛由纪夫、松本清张、山崎丰子、宫本辉等小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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